自在的河流
温州/孙少山
不仅仅是梦中,常常在大天白日它就会突然闯入我的意识,不仅仅是梦中。面对着电脑的时候;正看电视剧的时候;站在五层楼客厅的窗前望着下面大街的时候;正面对一本打开的书的时候;特别是在我和别人正在交谈的时候,它就会突然闯入我的意识,让对方诧异为什么我忽然呆若木鸡。它已经成为我生命的背景,无论什么时候,何时何地都无法消除的背景。其实它是一条不大的河流,但在天旱得黄河断流的季节里它也从没有干枯过,它就是那么不慌不忙地流淌着。少年的我离开家乡,一路恓恓惶惶地向着东北方向流浪,向着东北向着东北……一直走到了中国的边缘,再也无路可走时才停下来。我爬上了一个最高的山顶,想回头看看来时的路,看看已经远去的家乡,苍山如海,山岭一个接着一个排过去,没有尽头。那时正黄昏,我想起了那句诗——夕阳山外山。的确,夕阳山外山。从山上下来,我遇到了它,就是这条河流。从此我在它的左岸右岸,右岸左岸,来来往往无数次涉过。开荒种地,上山打柴,下井挖煤,伐树做坯盖房子。夏天河底的卵石硌痛我的双脚,冬天掉下冰层差点儿冻死。来的时候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当我离开它时已经沧桑满脸,但是不再形单影只,我带着妻子和两个生龙活虎般的儿子。两个儿子在这条河的哺育下成长壮大。这就是老百姓,他们就像是蜜蜂,什么都不用管它们,只要不去妨碍它们,它们就会自动地在那里采花酿蜜,生长繁衍,并创造出财富。
光秃秃的杨树在蓝天上晃动,忽然想到了那条河流,在这样的冬天里它仍然是在冰层下面汩汩地流淌着吧?
那天我在冰层上面走着,感受着河水在脚下流淌,就像感觉到脉管里的血液那么有力地搏动。我不担心能掉到水里去,零下三十摄氏度的时候很薄的冰层就能经得住人。我在河面上走着,有的地方水流冲破冰层涌了上来,我就踩着水继续向前走,就像这冰封不住的水流一样,我与这条河的往事也一波一波涌上了心头。于万山丛中蜿蜒着挤出,忽然在中段伸展开来,形成一块冲积小平原,很像一个怀孕女人的大肚子,坐落在这小块儿平原上的一个村子就叫大肚川村,这条河也就叫大肚川河,我所在的那个乡就叫大肚川乡。有一年我沿河谷往上走,忽然看到山峡间矗立起一座桥,青苔斑斓,桥头上有着康德五年的字样,于是知道了这是日本人修建的战争桥梁。再后来一个考古队在团结村的河边发掘出了石器时代的遗存,我惊异于数千年前,在如此寒冷的地带人们生存该是何等的艰难。
这是中国最边远的一条河流,向下游望去,它在冰雪覆盖的河谷曲折前行,进入了俄罗斯国境,穿过广漠的俄罗斯大地后注入北太平洋。每年春天,都有一些鲑鱼回游万里从太平洋进入这条河来生息繁衍。
冰封万里,一片白茫茫的山野,了无生气,树木都在严寒中冻结了,它依然是这样无动于衷地流着,我踩在它上面轻轻地走,唯恐惊扰了它。当我走到一段悬崖下时,水流声忽然大起来,由于回旋激荡,流速太大,这一段河流居然没有封冻。在哗哗的声响中停下来,我第一次发觉原来它是这样的,这才是它的本来,不管什么季节,不管多少人的惊扰,千万年以来,它就是这样自由自在地喧哗着,奔流着,日夜不息,无始无终。我认为我真正理解了一个词——自在。它是自在的。也只有这条河流是真正的自在。在这四无人迹的荒远天地中,没有一点儿声响,唯有它歌唱着,奔流着。无视荣辱,无视利害,甚至无视日月轮回。天地静穆,万籁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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