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层糕·挑河泥
温州/宋维远
九层糕,是我儿时记忆中最美好的糕点,万全垟出生或去过万全垟的老人们都会记起四五十年前这里密布的河道边,每隔数十米就能看到一个直径四五米的圆形水塘,不种稻、不植菱耦、闲置着,那是农家储存从河底捞出河泥的仓库。每年早稻收割后,便要把泥塘里储存的河泥挑到田里作晚稻的追肥。挑河泥是一项必须由四五个抑或七八个劳力凑在一起才能完成的农活,所以成为农家的“重头戏”,事先要与邻居或亲戚换好工,挑河泥那天,主家的男人们都下田,有的当领队,有的当后勤,在塘里“和”(搅拌)河泥,不使之太稠或太稀。女人们有的要起早上街买菜,多烧几样 好菜待客,还要给他们煮点心。这段时间天热,甜、软、爽口的九层糕便成为各类点心的首选。
做九层糕最佳的米料是刚收成的早稻米,掺进少许早米饭和“灰汤”(用开水淋进早稻秆烧的灰,浸出含碱的汤)一起水磨而成。前者可使糕质软韧,后者则是作为防腐制,保证九层糕存放二三天不变质,又能助消化,更能散发淡淡的香味。万全垟的巧妇们还讲究另外备些掺入黄枙(山上一种常绿灌木的果实)泡的水做染色剂,蒸糕时每隔二三层加一层这种糊,以增加色彩的美观。切九层糕,农妇们祖传用一条细苎麻线来切,左手捏住线的一头,让线缠住糕身要切的部位,右手把线的另一头拉紧,糕就被线切开了,比用菜刀切的糕块既不沾刀,又使边缘平整,侧面显示不同颜色的层次,可以切成长方形,也可切成菱形,摆在盘里又成了耐人欣赏的艺术品,是色、香、味俱全的农家自制的副食品。
吃九层糕的环境也应该有所讲究。记得50多年前的一个星期天下午,碰上邻居阿富叔家挑河泥,阿富婶在家又要蒸糕,又要做晚餐,腾不出手来,于是我便当了一回为她家送“接力”的义工。一出门就能远远看见一队排成“一”字形的挑河泥队伍,在晚稻顶上露出上半身和肩上横挑着的一担河泥桶,活像一队齐飞的雁群飞向田野。一会儿又回塘边,五只“大雁”有序地走下泥塘,腹背紧挨地站在泥塘里铺好的挑板上,先是一齐用右手拉起右边河泥桶,使桶口朝下兜起河泥,然后一齐用左手拉起左边的桶兜泥,再一齐转身,依次凭梯上岸,悠悠地飞向田野,演出了一段配合默契的“雁翎舞”,把河泥均匀地分散倾倒在晚稻丛间。
这时,阿富叔看见我来送“接力”了,便招呼大家坐在河泥塘边的乌桕树荫下休息,大家一边吃糕,一边说笑。平时,他们说笑话,特别是在下辈们面前是从不逾越辈份的底线。可这次在田垟里,竟会当着阿富叔和他大儿子及我的面,开起阿富叔的玩笑来,不知那个调皮叔叔胆敢给享誉全村的美人阿富婶取了个“翘臀”的绰号,逗得大家笑个不停……坐在我旁边的阿实伯对我说:“不要听他们说的这些垟里讲垟里散的‘垟话’”;这才使我领悟,田垟不仅是农民生产稻谷的地方,也是他们百无禁忌地说“垟话”的自由“论坛”。可以想像,在一望无际的旷野里,在不顾身份乱说的“垟话”的欢快氛围中,和满身泥巴的农民们一起吃农家自制的九层糕,则有另一番“野”趣、佳味!所以,九层糕在我的记忆里一直锁定是最美好的糕点。
这次“野餐”后,我对万全垟以至其他地方捞河泥的情景发生了浓厚兴趣。温州地区捞河泥给水稻田作肥料的历史十分久远,明弘治十六年(1503)编的《温州府志·民事》有:“秋获毕,以竹荡取河泥雍(肥)之(田),开(掘)早稻根,漉(耙稻苗间的草)晚苗”的记载。清乾隆十四年(1749)和嘉庆十三年(1808)编的两本《瑞安县志》在《民事》或《风俗》篇中亦有:“初秋的早禾获毕,以竹(捞河泥工具)捞取河泥雍之”的记录。可见500多年前,温州地区已经把河泥列为农家主要土肥之一了。
万全垟的河道多、面宽而底深,“捞”河泥称“拨”(因为是用绳来“拨”),一船由两人分坐船腹两舷,各操一个连着粗麻绳、装上厚铁圈的布袋(俗称河泥荡),待船后艄两个划手将船划到河心时,各人把布袋袋口朝河底抛下,藉助泥船后退的动力把河泥刮进布袋,再一段段收回麻绳,提起布袋,把河泥倒入船舱。如此来回数十次,等船舱河泥积满后,返回河泥塘边。两人分开用两条分别系在泥桶口和底部的绳,一上一下地把船舱里的河泥刮起,倒在泥塘里。
飞云江的北岸的农民捞河泥方法,则与万全垟稍有差异。这是因为江北的河道稍狭也稍浅,只要把取泥的布袋装在竹竿底部就够到河底了。一般是每船二至四人分立船舷两边,另外一人站在岸边用长竹竿系着船艄推拉船只进退,当船到河心时,立在船舷上的一齐将竹竿推布袋到河底,也藉泥船的进退动力刮取河底河泥,然后将竹竿提起,带上布袋,再伸脚将布袋勾向船舱,倒泥。同样,待一舱河泥载满后返回田边,两人用吊桶把河泥兜入田里,再将河泥推开分布全田。捞河泥时三至五人动作相互配合,节奏整齐划一,远远望去,四支(或两支)竹竿,同时下伸,同时上提,动作优美,又像一幅水乡水墨画卷,令人着迷。捞(或拨)河泥的技术或许是500多年来,代代相传,又代代改进的成果吧!
上世纪70年代起,随着化肥大量应用,加上捞河泥用工数量大、成本偏高而使这项传统的捞河泥农活逐渐减少了。到了21世纪初,捞河泥施肥几乎在温州地区濒临绝迹。但做九层糕却在浙南农村仍留有一定的生存空间,只不过作为农家副食品跻身在市场一隅而已。起初几年,每当我看见市场里老农或农妇挑着九层糕叫卖时,总禁不住买回几块与儿孙们分享,并以此讲述农村老人们捞河泥的故事时,开头几次他们出于礼貌,还能耐心地听我讲着故事,也顺便吃上一两口九层糕。但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并不如我那样确认它是“美食”和“动听的故事”。后来,我也就没有再买九层糕和讲捞河泥的兴趣了。只是九年前在瑞安市治理温瑞塘河办公室里偶然与该办领导讲起捞河泥的事来,讲得十分投机。而坐在旁边的几位青年人的脸上却好似蒙了一层雾水,后来他们索性放下手头的资料悄悄地离开了。但这些资料中却有这么一段数字:“2000年12月至2001年4月的5个月中,温瑞塘河瑞安段216段干支河道共清除河底淤泥共377.6万立方米,国家承担经费5800万元。2010年11月至2011年4月的6个月中,温瑞塘河白岩桥至九里段共清淤18万立方米,耗资950万元。2012年3月至8月,温瑞塘河九里至汀田段清淤10.3万立方米,耗资658万元……”(清淤1立方米淤泥经费是17元-60元),回家时,我竟发痴想:如果把这项六七千万元的巨额经费资助农民,让他们捞取河泥,变为农家土肥,既肥了水稻田,又疏浚了河道,清洁了河水,这样做是否可行?是否合算?还有,一次化巨资清淤后,数年或数十年后又要清淤,而过去农民不用动员,会自动坚持年年捞河泥,究竟哪个办法合适?这肯定是个十分复杂而带专业性的问题,肯定决非我这个门外的愚叟所能理解的,那么就托付专家们去回答吧,不过,我儿时在万会垟河泥塘边与挑河泥的农民休息片刻时一起吃九层糕说“垟讲”那股难忘的滋味,却仍然留在我的嘴巴和脑海里,此生难以忘怀! (2014-12-21温州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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